【编者按】
印度总理莫迪于8月31日应邀访华,出席上合组织峰会。这是莫迪7年来首次访华。8月29日,莫迪在访华前夕接受采访时表示,印中保持紧密关系对构建多极化的亚洲和世界至关重要。此番言论被解读为:印方释放出印中关系进一步升温的信号,是近年来对华最强烈的示好姿态之一。
最近一个多月来,气氛已在酝酿中。7月23日,印度政府宣布,自7月24日起恢复向中国公民发放旅游签证。
8月,中印外长会谈达成10项成果。其中包括:双方同意尽早恢复中国内地和印度直航航班,同时修订两国民航运输协定;双方同意为两国从事旅游、商务、媒体等活动的人员双向来往提供签证便利;双方同意采取具体措施为两国经贸投资流动提供便利……
在此“融冰”迹象显现之时,我们采访了两国留学生、学者与商务人士等,重估中印民间交往颗粒度。
9月即将升入大四的中国学生张晓(化名)和杨丹,把赴印度的交换学习视作语言学习与文化体验的重要一环。然而,在真正踏上旅途之前,她们却被签证问题困扰了数月——繁琐的手续、漫长的等待,以及不确定的结果。
她们的经历并非孤例。随着“一带一路”倡议推动中国高校陆续增设印地语专业,越来越多学生被纳入“3+1”培养计划,公派赴印学习逐渐成为专业培养的重要环节。但在中印关系因疫情与边境紧张而一度跌至低谷的大背景下,签证成为横亘在许多学子面前的首道关卡。
签证困境背后,是中印人文和商务交流长期受阻的缩影。受新冠疫情和中印边境冲突的影响,两国直航中断,中国赴印游客锐减,留学生成为受影响最大的一个群体。
尽管如此,在德里7个月的交换经历,依旧让张晓和杨丹深切感受到语言能力的提升和文化碰撞的魅力。她们在课堂上学习节日习俗和印地语诗歌,体会当地民众的热情好客和民族自豪感,在社交平台分享的点滴也让国内网友得以窥见印度社会的一隅。
自去年以来,中印双边关系出现融冰迹象:恢复直航、放宽签证、重启交流成为新的关键词。对于即将走向毕业的小语种学生而言,中印关系的起伏几乎直接决定着他们的就业与发展前景。
“小语种专业确实难找工作。我跟另一名在印度交换过的同学对外派印度比较感兴趣,因为待遇比较好,工作内容也有意思。如果未来考学不顺利的话,我也打算试一试投大公司的简历,寻找外派的机会。”张晓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
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国别和区域研究专业助理教授张忞煜向澎湃新闻表示,中国并非移民国家,必然需要培养本国外语人才处理涉外事务。相应地,外语专业一直处在国家和社会直面国际格局不确定性的第一线。回顾外语学科史,中外政治和经贸关系变化导致人才供需调整一直是常态。
“2010年前后中印关系发展迅速,中企出海创造的大量一线岗位带动印度语言类专业扩招。2020年以后,大范围禁用TikTok等中国手机应用软件等一系列对中企的限制性措施,对市场导向的职业规划路径冲击剧烈。另一方面,政府涉外实务和高校院所的研究需求因中印关系复杂化增加,但是其岗位数量相对市场导向更少,且对学业基础、培养周期和综合能力要求较高,并不适合相当一部分原本计划通过在海外市场打拼立足的学生。”张忞煜分析道。
签证申请“十分繁琐”
张晓和杨丹来自北京某校外国语学院的印地语系。今年5月,两人完成了在印度中央印地语学院德里校区的交换学习。
印地语是印度宪法确定的印度官方语言,是狭义而言的印度语。张晓结合自己想要担任外交官或国际新闻评论员的就业兴趣,将小语种作为报考方向,她当时认为,印地语人才需求量较大。
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教育发展与改革研究所所长吴霓等人撰文称,“一带一路”倡议提出以后,面对印地语和印度研究人才严重匮乏的现状,中国主要的外国语大学纷纷开设印地语专业。2013年,上海外国语大学和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增设印地语专业。2017年,天津外国语大学印地语专业首次招生。2018年,云南大学和西藏民族大学增设印地语专业。除军事院校外,中国开设印地语专业的高校已经超过10所。
文章还指出,随着招生院校的增加,本科招生规模逐渐扩大,公派赴印度留学数量显著增长。在此背景下,各院校积极开展校际学生交流,把集中赴印度短期留学作为本科教学计划中的重要环节。
张忞煜认为,主要大国在外交关系正常时都会为互派外语学生提供一定保障。改革开放之后,中国学生留学首选发达国家。但在国家专项支持和专业培养方案指导下,语言类专业一直是中国向“一带一路”沿线国家派出学生的主力。
张晓和杨丹所在的学院在官网介绍称,印度中央印地语学院与该校印地语专业有良好合作关系,参与外国语学院非通用语3+1教学模式(编者注:即三年国内学习加一年海外学习)和印地语专业人才培养。
关于赴印留学前的准备,两人均表示签证申请“十分繁琐”,并且可能被拒签。当时班上共有9名同学申请,但北京市和河北省户籍的同学均被拒签。杨丹还表示,学院每四年招收一届学生,但上一届学生由于疫情未能前往印度,导致她们在办理手续时并无经验可以参照。
“我们需要提交学校专门盖章的在读证明和公证过的无犯罪证明,还要10万元的银行流水记录。除此之外,还要亲自去签证中心录指纹,流程非常麻烦。”杨丹回忆道,原本预计去年8月底开学,但印度方面直到7月才允许办理签证,“也没有承诺签证发放的时间,就是干等着。”
四川外国语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龙兴春曾向《北京日报》表示,签证是中印关系非常重要的指标。中国一直维持向印度公民发放签证,印度人来华很方便,但中国人赴印非常困难。
中国是世界上留学生数量最多的国家。根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统计研究所的数据,2023年共有1021303名中国学生在国外学习(包括攻读高等教育学位),但最受欢迎的留学目的国榜单上,印度并没有排进前十。
吴霓等人撰文称,鉴于历史上印度对华政策的反复无常,中印之间的留学生教育,特别是中国赴印度留学生教育的发展,很大程度上受到政治因素的制约。由于自费留学生规模减少冲抵了公派留学生人数增加的部分,因此呈现出近年来赴印留学人数持续下降的局面。与之相反的则是印度来华留学生规模的稳定增加。
此外,中国赴印留学生主要集中在新德里、孟买、韦洛尔、海德拉巴和班加罗尔等地。其中,公派生在尼赫鲁大学、德里大学、中央印地语学院等公立大学学习语言文学的较多,自费生则多分布于印度南部的知名私立大学。
“在过去几年,中印两国政府的互换项目和语言学习项目仍确保两国学生交流没有完全中断。但是,印度国内反华舆论和就业预期变化会冲击学生的赴印学习意愿,亦在情理之中。”张忞煜分析道。
文化碰撞
中央印地语学院建于1961年,位于泰姬陵所在的城市阿格拉以及德里,是全球最大的印地语教学中心。
“在印度,老师们用英语或印地语给我们上课,对我而言更加‘沉浸式’。在印度的7个月,我的印地语进步很大。”杨丹告诉澎湃新闻。
张晓认为,跟国内学校相比,印度学校的课程更加注重实用性,与日常生活联系更紧密,主要围绕节日习俗、婚礼、传统节日等内容。“国内教材不能涉及宗教,这方面讲得特别少。印度的课程专门针对语法、口语、写作等内容,也有印地语诗歌和散文阅读还有电影赏析。除此之外,老师还会在瑜伽课上讲解理论,例如瑜伽动作的功效和文化内涵。”
除了提升语言之外,张晓和杨丹还在印度体验到独特的社会文化和风土人情,这在两国人文交流停滞的背景下显得尤为珍贵。自新冠疫情暴发和中印边境紧张局势升级后,印度于2020年暂停了对中国公民的旅游签证,两国直航也随之中断。长期的禁令之下,前往印度旅游的中国游客数量急剧下降,从2019年的34万人次锐减至2023年的3万余人次。
杨丹表示,除了曾遇到一小部分对他们讲歧视性言论的当地青少年,她在印度遇到的绝大多数人非常友好。在学校,同学们会主动找她聊天、分享节日资讯,甚至主动提出当她的向导。“在朋友家里,他和家人们一直问我饿不饿,给我递上各种食物。留学时我认识了一个关系最好的朋友,回国前她还给我买礼物和衣服,甚至也想给中国老师的小孩买衣服。”杨丹说。
《环球时报》去年6月针对中印民众开展的调查显示,约有一半的印度受访者购买过中国制造或中国品牌的产品;超过四成的受访者使用过中国的应用程序,超过三成的受访者观看过中国文学、电影或综艺节目。与此同时,九成的中国受访者观看过调查中列出的印度电影,其中超过四成的受访者看过《摔跤吧!爸爸》和《三傻大闹宝莱坞》。
“很多印度人去中国做生意时会拍摄Vlog分享自己的经历,展示不同类型的商场、汽车和技术。”今年刚从扬州大学毕业的印度女孩安娜向澎湃新闻表示。
杨丹留学期间也通过拍摄短视频在社交平台抖音和小红书收获了大批粉丝。她最初的设想并非当博主,而是纯粹分享生活,但意想不到的是视频获得了很多关注,从抖音的播放量中就可直观感受到“印度”带来的流量。
杨丹注意到,不少网友会格外关注她去印度留学的原因,也有人带着猎奇的观点看待她在印度的经历。“回国前,抖音上的视频基本都是几百万的浏览量,至少也可以达到100万。但回国后,视频如果跟印度无关,浏览量就断崖式下降了,可能是10万到20万。”杨丹告诉澎湃新闻。
成为自媒体博主后,一些网友的攻击言论会让杨丹感到委屈。她表示,一旦自己感受印度文化并发表对印度较为积极的主观感受时,小部分网友总会给她扣上“印吹”或者“公知”的帽子。“一开始我也会怀疑自己,我不知道这么做到底对不对,直到中国驻印度大使馆给我写了一封表扬信,我才没有怀疑自己,相信自己没有做错事情。”杨丹说。
对张晓而言,印度人内心对国家的认同感和自豪感也令人印象深刻。“写作老师很喜欢唱歌和画画,经常给我们讲述印度历史,画印度神话相关的东西,唱的也都是‘I love my India’这类歌曲。当然,他也表现了对其他国家的尊重和好奇心。很多印度人喜欢穿民族服装,女性经常会穿纱丽。离开印度前我们去做纱丽,这家店的老板不会说英语,也没有去过其他国家,他说能在印度做喜欢的事业是件幸福的事。他告诉我们,虽然有机会也想去看看其他国家,但还是最爱自己的祖国。”
张忞煜指出,虽然高校同行正在通过开发第三国学习方案、将研究对象从印度转向海外印度人,以创新人才培养和学术研究,但是对于外语和区域国别研究后备人才培养来说,赴对象国学习的经历仍不可替代。
“不过在这轮双边关系低谷中,仍克服重重困难赴印学习的学生的勇气和开拓精神值得钦佩。这段非常时期的阅历会大大增强他们的学业和职业发展竞争力。”张忞煜分析道。
就业前景与中印经贸联系
在张晓和杨丹看来,他们的就业前途与两国关系前景息息相关。张晓介绍称,她所在的学校最早于2008年开设印地语专业,“当时环境好,学长学姐的就业比较顺利。”离他们最近的一届印地语毕业生在2022年毕业,但只有一个人在毕业后找到了与媒体相关的工作,其他人均选择了保研或者考研。
“小语种其实很看重国际关系,跟国际形势密不可分。”张晓说。
翻译工作印证着人文与经贸联系。2024年11月,在中国留学的印度姑娘安娜在上海某展会担任过商务翻译。她向澎湃新闻表示,由于签证以及通讯问题,很多印度商家无法亲自来中国参观工厂和看货。展会结束后,许多印度客户只能委托她前往中国工厂探访和询价。
2024年至2025年,中国是印度第二大贸易伙伴,双边贸易额达1277亿美元。但是自2020年起,印度对中国贸易及投资活动持续施加限制,还曾以“应对国家安全关切”为由封禁包括TikTok在内的数百款中国应用,对中国科技企业小米、OPPO开展了所谓的监管调查。
过去一年,印度只允许担任技术职位的中国外派人员访问该国,并且优先考虑参与“生产挂钩激励计划(PLI)”的公司。PLI是印度政府自2020年起陆续推出的一系列产业扶持措施,目标是鼓励本地制造、减少进口依赖、吸引跨国企业建厂,并推动“印度制造(Make in India)”战略。
此外,随着印度与中国大陆之间的直飞航班暂停,乘客需要在香港、曼谷和吉隆坡等地转机,导致旅程时间增加6至10个小时。此前,乘客可以在7小时内直飞北京和新德里。
“印度人来中国不方便,交通成本很高,签证也麻烦。他们也用不了微信和中国厂家交流。微信被禁用了。”安娜说。
这种局面会出现转变吗?据《环球时报》报道,自去年10月中印领导人喀山会晤以来,两国关系呈现出向合作主航道回归的趋势。其后一段时间,中印通过密集磋商谈判,就边境有关问题达成解决方案;今年,印度各层级官员接连访华,印度外长、印度防长都是时隔5年再度访华,向外界持续释放双边关系缓和的积极信号。
7月19日,《参考消息》援引路透社报道称,印度政府支持的政策智库国家转型委员会提议放宽对中国企业投资进行额外审查的规定,称这些规定意味着一些大型交易被延宕。目前,印度贸易部、财政部和外交部以及莫迪办公室正在对该提议进行研究。
8月19日,印度外交部发表声明称,印度和中国已同意尽快恢复两国之间的直航。据美国《航空周刊》、印度《今日商业》等媒体报道,在中断航空连接5年后,中国4家航空公司已于近日正式向印度德里机场(DEL)提交起降时刻申请,这标志着中印之间直航即将恢复。
8月21日,据印度《经济时报》报道,印度政府和企业高管透露,印度计划放宽对中国商务人士的签证限制。这项措施旨在使在印度有业务以及与印度公司建立股权或非股权合作伙伴关系的中国公司受益。企业高管们表示,印度政府已表示将批准大多数非技术性中国商务人士的签证申请,这些申请涉及首席执行官、地区负责人、总经理以及营销、财务和人力资源高管等关键职位。
“商务签证更宽松的话,印度商人也可以亲自来中国看货了。有直航之后,来学习或者做生意肯定更方便。”安娜表示,自己正在观望是否可以将翻译作为一项副业,“以后说不定需要翻译的人会更多,我也有更多工作机会。”
而杨丹则希望回到印度,“回国之前我特别难受,因为当时还没有开放旅游签,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再回印度,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那些朋友。”现在,“学校跟印度相关机构的交流似乎又恢复了,这也意味着我们能更多接触到印度的东西,会学得更具体,而非死磕课本上的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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